前一篇文章(《宋代茶法与第一“理科男”沈括》《普洱》杂志2015年第5期)说到沈括到杭州督察水利,抄了杭州通判苏东坡的100多篇诗词,弄回京城,打了小报告,和李定、舒亶、何正臣、李宜等所谓的“新法”人士,一起弄出个宋代第一文字狱“乌台诗案”,弄得苏东坡蹲了130天大牢,差点丢掉性命。沈括等人此举,实在阴暗,但并不无聊。他们硬生生从纯粹的诗词艺术里弄出一根政治的小辫子,扳倒了苏东坡这位“保守派”的干将。可苏东坡这位所谓的保守派干将,似乎有些不够格。为何?一个小小的通判,品级不过从八品,只比九品的县令高半品,换算成今天的级别,不过就是一个副州长,也就是副厅级干部而已,能有多大能量,犯得着花那么多心思一定要把他干倒吗?
当然得把他干倒了!精于算计的沈括等人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做这种烂事。干倒这位小小通判的必要性在哪里?不因别的,就因为他是苏轼,是著名的东坡居士。别的从八品小官儿反对新法不打紧,可苏轼这位从八品官小官儿反对新法就不一样了。此人的诗文太厉害,粉丝太多,连神宗的母亲,当朝太后都是他的超级粉丝!这样的人不搞倒、搞臭,任由他继续逍遥自在写诗文,四处嘲讽新法,造成的舆论影响太恶劣。还有,此人太有才,当朝文彩第一,仕途不可限量,不趁此时把他搞倒、搞臭,今后他高升了,就会挡了别人的路。所以,苏轼就这么倒了,130天大牢出来,发配黄州安置,做了个小小的团练副使,这是个从九品的小芝麻官,比九品的县令还低半级,相当于今天一个县的武装部副部长,可他这还“不得签书公事”,无事可做,有名无实。至于俸禄,那更是低得可怜。可怜到什么份上呢?宋代的另一位大文人,就是前面提到过无比赏识提携宋代茶学先驱丁谓的那位王禹偁先生(《丁谓,宋代茶学先驱》《普洱》杂志2015年第3期),也曾做过这个官儿,穷得买酒的钱都没有,为了有酒喝,不得不帮人当枪手写文书。那苏轼当这个小官儿时穷得如何呢?《初到黄州》诗中,苏轼说自己:“只惭无补丝毫事,尚费管家压酒囊。”他的微薄俸禄,是用官家用剩的“压酒囊”来折抵的。每月折抵的“压酒囊”换成几文大钱,他就把它们挂在屋梁上,一文一文取着用。那种用钱的方式,哪里像一个大文豪?简直就是一个孔乙己!而他住的,也是只能寄居在一个叫“定惠院”的寺庙,时常“闭门谢客对妻子,倒冠落佩从嘲骂。”(《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》)。
可宋朝那会儿,已经算是文人的天堂了。苏轼虽然落难,被安置改造,可一不用蹲大牢,二不用强制劳动,三不用写检讨,四不用写思想汇报,还能领那么一份虽然微薄,但却能勉强糊口的薪水。最好的是,他居然还能有自由,闲着没事,可在黄州境内四处游走。他泛长江,临赤壁,写《大江东去·赤壁怀古》、前后《赤壁赋》,成就着文字江山上的不朽伟业。而文字的江山,也是苏轼唯一能够成就的事业。苏轼才华超迈,器识、议论、文章、政事,这做官的四大才具,他每一件都很突出,堪称天下奇才,也深得仁宗、神宗两朝皇帝的青睐。以他的卓越才具,做到宰相本不成问题。可他只勉强做了短短几年副宰相,并没做成什么实际的事业。这正如他自嘲的那样:“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寄之舟。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”(《自题金山画像》) 黄州、惠州、儋州都是苏轼的贬谪之地,他大半生的官宦生涯,就在这些地方辗转消磨掉了。这是他人生的大不幸,可却是中国文学史的大幸运!也是中国茶文化史的大幸运!我们常说,宋代,是中国日常生活艺术化的时代。可这种艺术化,不是凭空说的,而是得有具体的艺术化的命名活动的。说白了,就是得有艺术行为,并且是具有卓越影响的艺术行为灌注到日常生活中来。而中国古代,最具标志性、影响力的艺术行为,无疑就是诗词歌赋,也就是文学中属于诗的那个部分。这就是说,一种生活日用品,要成为一种艺术化的物品,必须经过无数诗词的滋养浇灌,被赋予诗意的生命性,才有可能成为一种文化。而这,并不容易。细数柴米油盐酱醋茶,有几种成为了经过无数诗的浇灌,被赋予了诗意的生命性的物品?唯有茶而已!
在中国,日用物品之中,只有两样东西堪称文化而能令人信服。这就是酒和茶,它们都经过无数诗词的浇灌,被赋予了足够的诗意。酒文化的第一大功臣应该首推曹操。他的《短歌行·对酒当歌》石破天惊为酒文化命名,但酒文化命名的最终完成,则在唐代。唐代是一个诗意蓬勃,酒香四溢的朝代,无数诗人爱酒而诗,爱诗而酒,诗和酒已经水乳交融,再也不可分离。正是在唐代,尤其是盛唐的诗酒交融中,酒文化完成了最后的命名,今后的朝代虽有酒诗,但早已很难再出新意。而唐代诗人中,又有两位伟大诗人对酒文化命名的最后完成居功至伟,他们就是李白和杜甫。中国茶诗出现也很早,最早的茶诗据说是西晋左思的《娇女诗》,左思也是大文学家,可那首诗没甚名头。唐朝,茶诗多了起来,《全唐诗》收录的茶诗约有500余首,可茶诗还是不成气候,茶文化还是没有完成命名。虽然茶圣陆羽写了《茶经》,也写了茶诗,可陆羽只是一个小诗人,和卢仝等写了茶诗的小诗人一样没多大影响力。细数唐代诗歌,会发现茶诗是晚唐《茶经》出现之后才逐渐多起来的,盛唐李白、杜甫等伟大诗人钟情的是酒,而不是茶。他们即使偶尔写茶,但他们诗歌中无数的酒香还是让那缕茶香细若游丝,黯然失色。中国茶文化,呼唤一位伟大文学家来为它完成命名,盛开出璀璨精神之花。而在宋代,历史因缘际会,为中国茶文化准备了苏轼这位大文豪!苏轼年青时和父亲苏洵、弟弟苏辙一起从四川出发,前往汴京应考。过陕西临潼华清池时,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走进华清池,见到唐玄宗和杨贵妃,献诗数首,得到赞赏。醒后兴奋无比,知道自己一定会考上,因为梦告诉他,他就是宋朝的李白再来之身。结果他也如李白一般,得皇上青睐,但却不得重用。这是因为他骨子里和李白一般,有一颗非同凡响的诗心。而中国茶,在他的时代,正等着这么一颗伟大的诗心来点染,来浸润,来完成最后的命名!
唐代文化蓬勃张扬,酒气冲天,需要李白这样的狂诗人来歌咏。而宋代文化内敛含蓄,茶香四溢,需要苏轼这样外表佯狂,但内里沉静坚韧的诗人来书写。唐代文化尚酒,宋代文化尚茶,而茶酒之别,正是唐宋文化个性的差异。这正如葛兆光在他的《禅宗与中国文化》一书中说的:“唐代与宋代文人士大夫一热一冷、一粗一细、一动一静、一尚武任侠一修文主静。”儒释道三教圆融在北宋时期已经成为一种时代思潮,因而,北宋的文人较唐代相比淡泊、理智,也更平和、稳健,更“臻于成熟之道”。茶这种中国传统饮品所体现出的那种宁静深邃、淡泊雅致的特性与北宋文人的人生范式相当契合。在唐代主要被歌咏保健作用和疗渴功效的茶,开始被赋予更多的文化内涵。因此,有了茶诗在宋代的空前繁荣。而造成此种情形,苏轼无疑起了核心关键的作用。他一生嗜茶,他性好品茗,更善品茗,借他的绝世高才,中国茶在他笔下生长出无限华丽的诗意,被赋予了动人的个性和灵魂。宋代茶诗流传至今1000多首,但其中最华丽动人的无疑出自苏轼之手。正是苏轼,用他的绝世才华,锦绣诗心,前所未有地为中国茶注入了华美动人的不朽诗性,最后完成了中国茶文化的命名!正是苏轼,最后完成了中国茶之魂的修炼!
来源:普洱杂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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